2011年3月7日

這些,他們正說著的

文/周幃羿

周幃羿於2010年世界人權日系列活動文獻史料座談會中擔任口述紀錄。(攝影/蔡宏明)
網編按:作者周幃羿,1984年出生於屏東,清大社會所碩士。曾多次參與景美人權文化園區及綠島人權文化園區活動,在2010世界人權日系列活動的「文獻史料座談會」中,擔任口述紀錄,並採訪多位政治受難者。本文試圖倒映出在這議題間遊走時遇上的悲傷、疑惑與憤怒的混沌心情。

我們,同案。
10月2號,我站在門口玄關的接待處,忙碌地招呼前來參與文物捐贈與座談會的受難者老前輩們。玄關相當擁擠,通常老先生們才剛進門,還來不及向工作人員報上名字,馬上就被其他受難者熱情地迎接,大聲地寒暄起來。他們會拍拍彼此,數著多久沒見,然後在完成報到程序後,兩三位老人家們緩緩走回位子上繼續聊著。所以會場總是這樣吵雜。老人家們到處打招呼,或者笑盈盈地拿出他們的老照片、判決書,把一整疊的青春與困頓交到我們手上,再轉身回位子去,等待著稍後要發言表述自己的生命。
台北場舉行的那天,出了大太陽,陽光照在景美人權園區裡面顯得溫暖而有力量。老人家們都熱切地談論著自己的案情,以及時至今日後,他們秉持著不斷信仰的信念是什麼。
正午時分,擔任場記的我為了確認細節,見到了正要從門口離去的受難者葉老先生,他正駐足著四處張望著,找尋著要往哪兒轉彎找到出口。我上前攔住他,短暫自我介紹後,匆促開口:「老先生,請問您剛剛說您的案情牽連的人是哪幾位?我可以跟您確認他們正確的名字和關係嗎?」第一次見面,我就這麼沒有禮貌地,第一句話就直搗他生命最痛的經歷:政治獄。
老先生轉過身,直直地看著我,早秋灼熾的豔陽曬進他的眼睛裡,把褐色的瞳孔照成了深茶色。原住民血統的輪廓讓他的眼睛更顯深邃,眉骨微凸,眉毛下的直直投射而來的眼神相當銳利,一時之間,我突然抓不住他眼神裡傳達的所有訊息。
「那時候,所有跟林瑞昌接觸的人,都被抓了。」從林瑞昌的姪子林昭明開始,葉老先生他緩緩數著那幾十年前的同學名字。他說,他們在短短幾天之內被逮捕,接著被刑求、判決、囚禁、出獄、被監控……。在被捕之後,不論熟悉與否,這些名字的生命擁有者被一個相近的故事、同樣的組織名稱所串起,因此,突然有了類似的命運。
生命逐漸消逝了青春,變得喑啞。
在場所有受難者,都有這樣使人多麼不甘願的緣份。
太陽曬得葉老先生微微著冒汗,他用力又帶著斷續的停頓說:「我來到景美,每次都好激動,剛剛到牢房去,我激動到幾乎要跌下去了,身體都軟了……」然後他盯著我,深茶色的眼睛開始閃動眼淚,因為努力於自持情緒而無法再開口講話,我們讓對話就這樣結束。
轉身回到會場裡面,前輩們還在互相交談著,會場嘩嘩然。葉老先生的故事並不算獨特,這樣的故事在會場中不斷被講述。所謂的「同案」大多都是羅織故事下的角色,虛幻的社會關係,成為了實在的「同志」。
有的是不明不白,但也有些老人家「承認」了:「其實,我不算被『冤枉』。」說這句話的時候,他們放低音量,帶著意義難辨的微笑。
就算不是莫須有的又怎麼樣呢?若非為了自我的想法而去花費青春,究竟還有何人能夠有權帶走其他人的歲月?又有誰能夠決定要他們為自己的理想獻祭時光甚至於生命,以及,誰能夠逼迫他們的至親因為這些突然而流下眼淚?


那是如何的等待?
受難者柯旗化的遺孀柯蔡阿李在高雄的座談會中,回憶當年與婆婆到火燒島要接刑期屆滿的柯旗化回家,卻被拒絕。原來柯旗化並沒被釋放,而延訓三年。(攝影/蔡宏明)
我清楚記得,十月中在高雄舉行座談會時,會場是一樣的鬧哄哄,而柯旗化老師的遺孀柯蔡阿李老太太走上台的時候,大家都靜下來。柯老太太給我們說了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,夜裡的、雨裡面的故事。她說,他在家裡客廳、二樓的出版社都放了柯老師的照片,天天都對著照片說話,彷彿他在身邊。真的要見他的話,要在夜裡搭車在山路裡繞好久,長途跋涉才能到達。有一次的會面,柯老太太見不到人,「我們就被趕出去那個走廊的地方。那一日在那邊傻傻的,就站著,突然下了西北雨,很大,大家都說下雨了,就躲到走廊,我是太過悲傷了,就傻去了,手拿著一隻雨傘,也不會說去打開撐雨傘,沒想到要跑,就呆呆站著。」柯老太太不斷地說著,台下依然沉靜,「…說讓我們見一面,不可以講話喔,就把我帶到旁邊去,那時候剛好毛毛雨而已,就把柯旗化老師帶出來。離開了五十公尺,不可以講話,只有舉手這樣,他不敢講話啊,當然不敢講話,我只有說保重喔,保重喔,這樣而已。五十公尺啊,濛濛的雨…」老太太說著,我一邊含著眼淚,一邊想像著當時他在雨裡的酸楚。
那是如何的等待呢?
我從未在清晨到過景美人權園區,也從未在夜裡停留。我無法知曉景美看守所的清晨是什麼樣清冷的曦光,也沒體驗到夜晚的陰涼。但我時常會想像數百名受難者在裡頭如何惦記家裡大小事情,然後起床以後,又被終日的外役勞動剝削了全部的體力和思考的體能。有些受難者講起柯老師在泰源監獄時期的生活態度,和他在合照中給人的沉穩的形象相去不遠,說大家如何敬重柯老師,如何在結盟之中維護這位長輩,然後受難者們會接著講起牢獄內「紅白」勢力之間的鬥爭、在牢裡瞞天過海互通訊息的神奇辦法。談起這些,老前輩們口沫橫飛,但談起情感,又顯得不知從何起頭。這樣住在心底的情緒,只有園區的展覽讓我一窺端倪。
總有暴虐無法壓毀的溫情,景美展場裡提到「鞋子和帽子」的故事,那是在政府的壓迫之下,依然無法切斷的承諾,是一段相差五十年的婚約。還有林永生前輩當時的女友高小姐真切的情誼,即使是牢獄、家庭的阻撓也無法分別兩人,高阿姨回憶,當年每次去看守所會面,只能隔著玻璃,拿著電話筒對望相見十分鐘;若是被禁見而不得會面,也只能一路哭泣著回去。也有母親膝下一對兒子皆在獄中,受限於規定,一週只能選一位孩子會面十分鐘。一週十分鐘、兩週十分鐘、好一陣子一次的十分鐘……那是情感得以輸出的頻率,只能是那麼稀薄的准許。
園區展示的家書更是把我直接帶回到展信的當下,當我細讀那些文字,每一個筆劃的彎曲,都好像一天日子的濃縮,轉彎、拉直、停頓……將相思與擔憂逐筆勾進字裡頭,然後封緘、遠遠地寄出。在這樣的都會裡,這樣一個監禁的地方,受難者們與親屬們的牽掛曾經這樣串起細密的網,來來、回回,於台北的夜空。

這樣子,沒問題嗎?
那些被展出的相片、家書、判決書等等,都是受難者或者親屬所提供的。大多時候,來參加座談會和文物捐贈的與會者都相當大方,把用一頁頁薄紙細細分類好的文件帶來,然後輕聲或者澎湃地,說著當年往事作為文件的展示說明。但有天有個例外。
受難者何明禮的女兒何江英,找出父親生前的資料,敘述冤屈,卻擔心珍藏的文件曝光後,以後會不會有問題。(攝影/蔡宏明)
一位阿姨走過來,先拿出一些她父親的照片和一些文字檔案,說明完這些東西的年份與故事以後,我們正要接下,她突然阻止我們,問:「這交給你們,會不會有問題?」她不安的說著:「你們會用在哪邊?這個東西給你們放出來,我們會不會被找麻煩?」問我們這些東西被展出來會不會被引起什麼樣的注意或者紀錄。工作人員們紛紛向她解釋文物的用途,保證不會出問題。我們認為現狀樂觀,但受難者家屬站在不同的認識論上,他們對現狀抱持不安,維持保守,擔憂著可能又會有什麼東西要重來一次。
再重來,突然深夜闖進的大批人馬,隨便地穿鞋踩上榻榻米,帶走至親和家產(註1)。再重來,因為爸爸是政治犯,不斷被班上同學嘲笑而一再轉學的日子(註2)。再重來,大概要一週才能見到親人十分鐘。再重來,因為保密局總守在門口,媽媽只讓孩子從後門出入,孩子長大了,卻混淆了家中前後門的位置,再重回已找不到自己家門(註3)…受難者的家屬們,有萬千個的不願意再重來的故事,只怕那唯一一個將會重來的理由重現。

聽受難者說故事
口述故事與靜態的文字和照片不一樣,多了人聲帶著情緒的起伏,帶著表情面對面的談話,那更具有情感傳遞的能量。景美人權園區策展單位一共舉辦了三場座談會,並將過程錄影剪接,呈現在展場的一隅。全程參與座談會的我感受深刻,那樣一張一張已老去的面孔帶著他們年輕時候的照片,敘述照片中那個年齡的他,曾經怎樣受苦,或者曾經怎麼樣還未知未來的苦難而歡笑著生活。或者在相片裡面的那個家庭如何經歷了美滿與破碎,或者重組。從此以後,看著展場的說明,我彷彿聽見故事主角正在輕輕對我開口說著故事一樣,說一個他們很痛的故事,用盡力氣回想起那些痛,平抑情緒以說出口讓我們瞭解,就像葉榮光老先生那樣,很用力的活著,很用力的對我們說著故事。
靜靜的展場裡,那些照片裡的故事透過文字敘述滲透出喃喃的語言,訴說著千百個故事。仔細聽,展場裡頭正眾聲喧嘩。

註1:受難者家屬劉榮凱先生口述之內容。
註2:受難者家屬黃立樞先生口述之內容。
註3:受難者家屬張小敏小姐口述之內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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